冬季,道旁的樹抖擻,將披戴的暗金色撒落。

  曾有人說過,前世種下的花會開在今生的路邊,而,長在路邊的樹上的花是前世的願望;曾有人說過,花開則願望會成真,會候到所想之人;曾有人說過,飄零的花瓣是前世延續至今生那願望的了結,亦是難以言出的惆悵。

  其實,樹上還有葉子的,只是它們始終緘默,要理智地矜持下去的模樣。葉,興許與花類似道理的……

  無論如何,在對的時間裡對的路邊,偶爾有個也許不值一提的對的際遇做了開端。接著,當下甚至之後想起,會內心一顫,瀟灑地管樹該是花謝葉落,只明白:啊,遇著對的人了。

 

  說是一年最末的季節,不過是冷些靜些罷了。泰瑞爾將圍巾抓得緊,掩住口鼻以防範風吹,此地不如他先前待慣的地方會下雪,所以就算只穿了件秋裝,他也能承受住初初萌芽之嚴寒。

  被發配到更高階的單位,泰瑞爾自是滿意又高興的,就沒對這研究中心為何蓋得偏遠置喙。

  往目的地的路邊,越往高處兩側似乎是漸次蕭索,跟樹種也有一定關係,有的猶存深綠,有的卻有慘淡之勢。泰瑞爾腿一邁,越過上坡路的中段,就在看的見研究中心的玻璃門時,周遭的景瞬然變換。

  葉落紛紛鑲冬意,若形單影隻是不起眼,只是一派古樸的顏色渲過土礫表層,遍地沉金調,有種豁達的清淨。那景可以殘菊滿目比擬之,不過,小卵形的葉所裝載的氛圍與凋花敗蕊的截然不同。不知不覺時有渺渺悠悠的風拂來,葉擦石嘲哳。

  泰瑞爾非會久留的人,換句話講明,他向來少有興致去欣賞所謂的花花草草。這片密集的落葉橫了幾尺路,觸目所及盡是金褐交錯,泰瑞爾在心中讚嘆下,就也算了。

  陽光暖暖,前方被擦得潔亮的玻璃大門反射光線,泰瑞爾調整背包的帶子,繼續走。

  「……三百五十四,三百五十五,哦,三百五十六。」

  聲聲數數儘管微小,於這樣的環境也能清晰。泰瑞爾側首聆聽,視線朝聲源掃蕩,見一著白衣者坐在成堆落葉裡,沐浴冬日,背貼靠筆直的樹幹,瞇眼對著他的上方不知在呢喃些甚麼。

  葉持續墜落,片復一片。

  總有枯黃帶金的葉子會掉在樹下之人頭頂的,那人還渾然未覺,容顏虔誠地輕唸數字。泰瑞爾放緩腳步眺看,道他既古怪又好笑,然而沒想過自己怎就去評點他人的行為了?

  泰瑞爾歛回眼光,沒打算多注意。才抬起左腳的當下,卻在眼角餘光中看那人低下昂高的脖頸,朝自己頷首微笑,使泰瑞爾不由自主又望去。剛還稍稍腹誹著呢……許是難得心虛或者感覺那人專注的表情竟像在觀察自己,泰瑞爾抽抽嘴角,沒由來地心臟一縮。

  愣住,泰瑞爾下意識隨口嘀咕道:「哪來的神經病,嘖。」不想理也不必回應,他將下巴藏到圍巾底下,手滑進褲兜加速走離。

 

  「我不是神經病,其實我是你上司。」

  泰瑞爾怔怔看著眼前這位微笑著把玩手邊飛舞的白蝶,想是否該忐忑了。泰瑞爾正揣測對方說此話的心態,才在整理各選項的可能性,聞他又道:「我的名字是林奈烏斯。」

  「泰瑞爾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一時雙方無語,不過談不上尷尬。泰瑞爾攏著實驗袍的衣領,實在待不下去,便拎起資料袋回實驗室了,林奈烏斯則站在原地,微微笑得有那麼點不可測。

  這是他們首次正式碰面的情景。

  雖在同個單位工作,但兩人擅長的領域不完全重疊,且林奈烏斯顯然對應酬類的事情不甚在意,泰瑞爾落得輕鬆。因此,彼此的交集除去切磋便剩問答,私下倒無多互動。

  轉瞬數星期平穩逝去。某日,泰瑞爾將實驗做到個段落,踏出研究中心去晃晃。

  風冷冽撲面,要不是泰瑞爾的薄襯衫外還搭件袍子,便能叫看見的人質疑此刻是否是仲冬時分了。

  道旁的樹幾呈光禿之貌,唯寥寥黃綠倒掛其中,兀自堅強,而水平展開的枝層疊分明,向上做成傘形,簡單大方,賞心悅目。

  落葉都被掃到樹下積著了,都過了些時日,它們的顏色由金轉焦褐。泰瑞爾走在空無一物的石子路,本是打發時間,打算走個二十分鐘左右就折返吧,不期然望到林奈烏斯的身影。

  林奈烏斯盤坐樹下,臉是朝向泰瑞爾的,畢竟相隔不近,看上去他似在打盹。腦海不禁浮現彼時的林奈烏斯,以及自己隨便說出的話,雖然目前林奈烏斯沒因此為難人,可……

  躑躅,泰瑞爾決定提早結束休息,忽見林奈烏斯抬手做了個招呼的動作。泰瑞爾抬眉,心道可真巧,他把手插回口袋,應了聲:「唔。」

  這回林奈烏斯沒數數,泰瑞爾耳畔僅有呼嘯的風吼,不過,眼睛倒是捕捉到林奈烏斯吻蝶的一幕。看來林奈烏斯很是喜愛他發明的機械蝶,泰瑞爾想著,不動聲色地到離林奈烏斯七、八步遠的地方站定。

  林奈烏斯勾起嘴角,問:「進行得還可以嗎?」

  泰瑞爾飛快地說:「當然。」

  「那便好。」林奈烏斯點頭,卻馬上換個話題:「我挺喜歡小葉欖仁這樹的,遠觀為塔、近瞧是傘,優美著呢。初至研究中心,我就想,我喜歡這裡。」

  林奈烏斯的嗓音溫柔,敘事般地又說了幾句他來到此地的心境,講得雲淡風輕亦和煦。泰瑞爾聽著,偶爾隨意回個短句,不明白林奈烏斯為何對著自己聊一串舊事,思考間沒聽進多少他的字,只覺得他說話給人的感覺不錯。

  「明白。」泰瑞爾頓了會,告訴自己好歹再說點,道:「所以你沒事時,就坐在樹下。我來的那天,你恰巧沒事。」說完,猛地發覺這像廢話。

  「也不算沒事。」林奈烏斯笑笑,揚手,指尖的蝶被擲了去。

  泰瑞爾莫名懊惱地皺鼻子,看小巧精密的蝶彷彿要漸漸飛往自己,拉下臉回著:「啊?」

  「我在樹下有事做的,數葉子。」林奈烏斯吸口氣,不自覺更柔化面部線條,眉眼都彎了,他組織恰當的詞彙,緩緩道來:「我常想,當那個人給我遇見了,我該是數到哪個數字呢。」

  此刻,蝴蝶素白勝雪的四個翅膀規律地搧闔,機械完美協調下,它在半空畫出的弧與真正的蝶的可謂十足相同,皆攜有浮動的美感,且悠閒優雅。泰瑞爾尚在消化林奈烏斯的話,恍然了解數數聲是這麼回事……他無暇關注蝶的動向。

  於是當蝶尖細的觸角點上唇的皮膚,泰瑞爾詫異地發現機械蝶不知何時停在自己嘴邊了,就像親吻一般。

  泰瑞爾面無表情,立即抿緊被風吹得乾裂的唇,成功驅走蝶。而林奈烏斯的聲音傳了來,附和北風,他說:「三百六十五。泰瑞爾,這是我看見你時數到的數字。」

 

  他們在研究中心外同個小葉欖仁底下,數過數不清次數的三百六十五。

  開始總有的遷就心理與排斥被磨淡,誰也記不清細節了。其實,很多事情皆如此,潛移默化,在不知不覺間從勉強配合至習以為常,一氣呵成,極流暢,流暢得忘記初初的抗拒是緣何。

  回憶斷續,亦忘記了其中挾帶的喜悅,餘留的是起伏不大的情緒。

  「你好像,總愛待在這。」泰瑞爾躺在草間說著,指了指周遭兩排的樹,眼睛則看林奈烏斯仰望而抬了個角度的下巴。

  「到現在才問?」

  泰瑞爾沉吟下,音調平淡地忽略林奈烏斯話裡的調侃,道:「我這是陳述句。」

  「可在我聽來,你想知道原因哦。」

  「……你不如閉嘴。」

  陽光曾被小葉欖仁篩成多條絹帶,至於流光,曾被朝夕篩成細滑的粉末。林奈烏斯隻手撐腮,在晃動的光影中深思,道:「還記得你看到我時,說的第一句話。」

  泰瑞爾內心一個喀登,反射性欲翻身而起,林奈烏斯早了步,轉身就用雙手壓回了他離地的肩胛。

  傾身,攀附底下較精壯的身子,林奈烏斯字句清楚地說:「你說,我是神經病。的確,我是了。」凝了個歎息,語氣一轉,他接著道:「神經病所擁有的理由,泰瑞爾可要知道?」

  「我只是隨口說說,別計較。」

  「遲了,我計較了。」

  「林奈烏斯,你很煩。」泰瑞爾嗤了聲,又感覺到胸腹被游移過的癢,便補個倨傲卻是底氣不足的命令:「喂,快講你所謂的理由。」

  多年後,當實驗室刺耳的警報鈴響不絕於耳,當玻璃在皮膚雕刻血花,當三分之二的身體被鐵櫃壓麻,泰瑞爾枕著爆炸席捲的熱浪,耳畔卻是林奈烏斯那番前半部無科學根據的言論。

  林奈烏斯慣於瞇起的眼叫泰瑞爾無法揣度他是否認真。他說,就那小葉欖仁忒合眼緣,他覺得,那是他上輩子種下的,但最重要的事是,他們於此相遇。

  泰瑞爾乾乾咳著,喉嚨有鐵鏽味氾濫,這股不適像是根源,影響著他每項知覺。糊了的視野裡有塊暗金長毯,被人踩踏會有沙沙的抗議,林奈烏斯屢屢用一成不變的要脅去賭泰瑞爾的嘴,用了十二個三百六十五天也不嫌乏,泰瑞爾領悟了謹言慎行和後悔莫及,同時彆扭地闔眼,接收不再藉由機械蝶傳遞的親暱,吃著蜜一般甜的喜悅試圖潤喉。

  炙熱所在之上,殘缺的樹蔭疊過睫毛遮著的扇形陰影,墜落的在搖曳的是翠綠。

 

  夜色隱約月光如煙天稱寒,獨倚樹邊仰眺雲間誰與算?林奈烏斯褪掉右手的手套,將手掌按上樹紋,他呼吸入沁涼的空氣,心不在焉。

  林奈烏斯盯著枝梢零星的葉片,唇動了動本欲數,因一葉忽落,牽動了某種情緒而吐不出半字。林奈烏斯盯著它下降的軌跡,在它未觸地的這期間,他看得如此全神貫注,不敢眨眼。

  直至它與別的枯葉混為一體,再沒法分辨,林奈烏斯終於耷著頭,苦笑。

  從前都是細數還掛在樹上的葉,未曾注意腳底的金色迤邐。好幾個夜闌人靜裡,林奈烏斯的淚水吝嗇地滿眶而溢,連衣襟都沒沾溼就在半路收尾了,他吞嚥舌根的酸,質疑為何自己不能哭出聲,並跳躍著記憶去想一切的開端,想到時心顫了下。

  手插褲兜的泰瑞爾孑然立於平坦寬闊的褐黃,他出現在林奈烏斯認定的樹的路邊,淡漠的臉猶存沒收盡之好奇。

  往後,林奈烏斯讓泰瑞爾和自己數葉子。他們昂首,分離後林奈烏斯才學會低頭,因為再無人能陪他數數,甚至值得他用數數來等待。

  「零。」林奈烏斯將自己的聲音尋回,甫出聲,不意有絲哽咽,他搖頭消弭錯愕,道:「一,二……

  樹下,葉空飄零絞傷悲悵惘,林奈烏斯不顧了,面色嚴謹,恭敬地訴說每個數字。他在許願。願往後還能再相逢,所以他要用今生剩餘的時日替來生祈求,哪怕此乃無稽事……林奈烏斯口前結了片快透明的水霧,他有力的聲平靜穩固,於冬夜清澈,輾了滿地暗金。

   鉛華沉照,如今林奈烏斯灰藍的髮,已是有幾處揉雜無瑕的白了。

 

這篇是《前世種下的花》一系列的末篇。

會寫這文,是因為陪著我長大的狗在這暑假走了。

《荼蘼》,是她病重時寫的,那時就努力告訴自己,甚麼事情都會有終點的,無論你想與不想。荼蘼是種絕望的花,我那時真的……所以那篇是以絕望收尾,也符合花的意思;《鵑》,草稿在期中過後就打了些,至於完成,應該是因她病情又更重了。很多事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,就是重大也有可能如此,而你終其一生都不會發現。是種最糟糕的現實吧;她走後,用段時間調整好心情,動筆寫《菩提樹》。給予的是能有轉圜餘地的另種事實,只要能轉換了心境;再來是本篇《小葉欖仁》,我個人的情感放到中後段才寫出。畢竟,也該完全振作了。未來的定義有很多吧,是這輩子還沒走到的,或者更之後。

文中第一段就寫,前世種下的花會開在今生的路邊。所以,今生與下一世的同理推之。

好像講得有些混亂,總之,這篇我是寫著「能有希望的未來」的。

選了小葉欖仁的原因之一,我認為工程師們比較適合沒有太多寓意的樹(葉),而非花,樹(葉)感覺是沉默、理智、矜持。

整體下來,可能這篇沒前三或二篇強烈……林泰和瑪雪,一個是彼此知曉的平淡,一個是在朦朧捉摸著的。

最後,感謝閱讀。

2014-08-17-15-15-36_deco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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