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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說,有些杜鵑鳥只能活在有杜鵑花生長的地方。

 

年年春又臨,杜鵑開出滿目白。奇怪的是,偶爾,花謝之時為遍地灼紅,靡爛絢麗,染泥而沉,落英憔悴,傷人眼眸。

或許沒有人注意到這樣的變化。

也只有那麼一隻同名的鳥記得。

因為那可是牠以殘敗的靈魂織出的希冀釀成的結果,醇厚濃烈,也淡得無法引起注意,終究只能無力看著那人踏出清晰無比的視野。牠沒法流淚,唯有引吭咳血,對著盛綻的杜鵑悲切地鳴出一首哀歌,音律可能普通至極,又甚至些微拙劣,卻是牠發自肺腑的傾訴,作為與那人別離的無奈。

牠是多麼地想回味前世那人給過的種種,亦期盼那人認出牠。

杜鵑先白後紅,凋零。

牠既選擇生為杜鵑,存了前世的記憶,便會繼續啼叫。直至那人憶起牠的第一世、及時趕回,或者迎接真真實實的死亡,墮入輪迴。

「不──不──不──不──」

仔細傾聽,悅耳的嗓音是嘶啞的,牠正在否決絕望。

 

高處不知名的樹遮掩了一方穹空,枝椏蜿蜒,曲折成稜格,似乎要教人逃不出,並且將湛藍切割得四分五裂,浮雲亦難逃命運。

底下,矮叢杜鵑粉粉紫紫,以白為底,斑斕各異地錯落,錦簇了山野,映得是雙目紛亂,迷離又茫然。呼吸著清雅芬芳身浸其中,踏殘英,延徑緩步,能算是愜意。

原來踽踽獨行在這樣一個優美時節的小提琴家是凱倫貝克,他與其一盛開之花色相仿的髮應風浮動,搭著以紫為基調的衣裝,整個人便要融在此片如真似幻的景裡頭了。凱倫貝克手提拎小提琴盒,也許是漫無目的在走著罷,走著走著,在無際的長毯上,他神色淺淺,看不出過多波動,唯獨那閒逸的微笑始終未曾褪過,彎彎掛在臉龐。

倏忽,有隻杜鵑昂首啼鳴,在寧靜中是些微突兀的,但聞音符斷續,支離破碎,就在凱倫貝克觸手可及但會有些吃力的位置邊演奏。悲喜難分的旋律揚了又揚,輾轉,隨著凱倫貝克的前行一路相跟,勤勞得緊,凱倫貝克起初未過於在意,直至那鳥語小曲一個翻轉,覆了平淡,竟是化作她曾詠過並且喜愛、熟稔的音節。

一抹潔淨的小影子拂觸心弦,是記憶中埋藏的弦,早已被歲月給鏽蝕。

凱倫貝克有剎那凝滯,卻不過半秒佇足,很快便繼續往前走。無從知曉凱倫貝克現下的心境,他嘴角仍舊一貫牽起,是禮貌與疏遠的弧度,溫文儒雅,不復方才的驚詫,令誰都看不透他心湖究竟有無波瀾或者漣漪,是否有其他情緒覆了素日。凱倫貝克總是藏得如此深。嬌巧的杜鵑依然啁啾不止,捨棄歇息,撲簌羽翼就這樣逐著凱倫貝克的肩頭想引他注意,但牠終是沒能再唱出能惹他停頓的曲調,又或許就算唱了,他也不會為之停留?

早些時候下過小雨,水氣濡了杜鵑,凝得花瓣晶瑩剔透,清清亮亮。道上的小水漥反射和煦的陽,幾絲刺眼間見得一鳥追一人,兩道身形縹緲,在花香與落英相雜的世界,隨增多的步履將行進的足跡迤邐得遠。

花徑很長,終歸有盡頭。

綻放的杜鵑沒落,以稀疏作結局,眼見凱倫貝克的靴子就要跨過最後一片素白,他卻煞住腳步,回首,尾隨背後的鳥在張口歌唱,綠潭般的眼眸的角落照進牠跳躍的身軀,有些可愛。

「原來你與我相同。」無意義地說了句,語畢,凱倫貝克抿起唇,似乎在等杜鵑的回話。

「不──不──不──不──」

「都在追尋、追求,結果落空,無論是否得到過……一切都無所謂了。」

「不──不──不──不──」

也許鳥兒只是一時興起,跟著自己好玩,凱倫貝克搖搖頭,覺得剛剛的對話好荒唐,順道揮去忽然萌生的別樣情緒。一切都無所謂了。凱倫貝克呢喃著幾遍,耳際縈繞了杜鵑的否定語句,喋喋不休與婉轉並存。於是他沒再講,踩踏出最後一步,步伐有點恍惚,可能是無力,實際是堅決沉穩的,他邁離了綠蔭籠罩的陰影,以孤立挺直的影子與杜鵑告別。

杜鵑靜了,牠在緊張,接著牠鳴地更加倉促,拔尖聲,拍打著翅膀在同名的花叢徘徊,純白的花被爪子鉤弄墜落,碎在泥濘,狼藉成片。杜鵑竟未追上凱倫貝克,就好像,牠無法掙脫樹葉的囚牢與花的藩籬,僅能在固定範圍生存似地。

凱倫貝克拈起沾在衣角的花,丟棄。

清風撲面,凱倫貝克眼角有濕潤浮湧,大約是被吹疼的。

後方的杜鵑嘈雜,凱倫貝克並不清楚緣由,也不需要知道。他只曉得,他想離開這塊傷心地,遠遠地,他要到另處,避免不自禁思念起她逝去的明媚笑靨,徒增傷悲。

未來時光漫長,凱倫貝克思忖著,隨意哼首曲子。

沒有察覺此旋律是她最喜歡的,也是杜鵑可能偶然啼出的段落。

凱倫貝克握緊了小提琴盒的皮革提把,指關節繃緊,他凝視著遠方,將一個與她邂逅、生活之處截然不同的方位設為目標。身後盛開地絢爛的杜鵑自個兒迎合空氣流動在搖擺,還有隻鳥兒不安叫鳴。

杜鵑的嗓子轉啞,彷若哽咽入塵沙,凱倫貝克沒聽出來,自然,牠開始咳了血淚暈染了附近的白色花朵依舊邊唱著邊盯著他的背影,這事,凱倫貝克必定也是不知道。

終究,牠只求得他一瞥,原來如今,一瞥即是最為奢侈的願望。

 

「老師。」一襲白色洋裝的少女貼了來,溫軟的身子還散發出怡人的香味,她說:「我們會永遠在一塊,對吧。」

她的手指很精美,纖細而白皙,沒有一絲粗糙,溫柔細緻。她窩在凱倫貝克懷裡,只見相對大的手掌順其自然覆上較小的,摩娑著,顯出她的玲瓏,惹人愛憐。她十足依賴地在他的領域呼吸,均勻吐息,靜靜等待答案。

凱倫貝克並沒有回答,因為來不及。

張了張嘴,吐不出任何字句,彷彿被莫名地箝制了語言能力,凱倫貝克於迷茫的低壓與惶恐中睜開疲憊的眼,望向旅舍的天花板。

「不對,我們根本沒有永遠。我騙了妳,夏洛特。」

嘴角是苦澀的笑意。

於夢與清醒間徘徊,凱倫貝克看見了他和她度過十年的小村,村倚山,山夾山中有花名杜鵑,但凱倫貝克鮮少去看。

想想那除了是永別時最後之景,也無特殊了。

凱倫貝克記得,她喜歡坐在窗口前遙望山巒,給他梳髮,他總想,哪日烏黑被鍍了層銀,他也要細細梳理;凱倫貝克想起,每個涼夜,差不多是這個時間點,他會被她拉出去,在街燈下踩影歡笑;凱倫貝克懷念,她在羸弱至完全無法講話前,能夠恣意地歌唱,用清澈的音符填滿兩人的心房,他則會拉琴,悠悠附和。

幾乎是每件事,有關她的事情,無論大小凱倫貝克都認真地記著,包含她染病後蒼白的容顏,以及無力咳嗽的乏倦。

當凱倫貝克撫過她不動的眉睫,他覺得,他很累。

「晚安。」凱倫貝克對著自己說。

明明離開就是為了沖淡積壓的情緒,但想來是距離不夠多的緣故,凱倫貝克清楚自己仍在沉湎往昔,無可抗拒地。

徹底入睡前,凱倫貝克努力找別的事情來想,於是,他想到了那隻杜鵑。

結果凱倫貝克下個夢境,響起了她的歌聲。

 

傳說,有些杜鵑鳥只能活在有杜鵑花生長的地方。

「老師覺得?」夏洛特指著泛黃的一頁,詢問。

凱倫貝克接過她遞來的書卷,唸出內容:「牠們捨棄轉世為人的機會,化作鳥禁錮於花間,在等待之人必經的路旁鳴叫,傳達生前的情感。沒有根據的事情,不足以採信。」講完,就要擱下。

「老師繼續唸嘛。」

「重生的機會僅有一次,若那人……等等,這有些荒謬。」誰能將鳥聯想成人呀?

「唔。」

「怎麼?」

夏洛特卻道:「我就是看了這篇才去買杜鵑花。」

「妳把它種哪了?」凱倫貝克注意到夏洛特手腕上的泥巴。

「在山腳,我把它和野生的杜鵑花種一起。多一株花總是好的,我有時也要去晃晃,這樣就算杜鵑鳥沒等到人,也不會太寂寞。」

 

然而凱倫貝克偏偏沒憶起這麼段對話。

 

杜鵑杜鵑,誰道其聲似歸去,又曾喚了誰歸去?行跡猶在,往事蹤深,牠銜血獨守枝,數回音,悲啼切,最恨是曲終人散,餘音空留魂濺華,無力續。

鳥囀不存。

月籠緘默,花塚內是冰涼的身軀。

執著至顛是貪,求不得的落空是淒美;並非每份際遇都會有完好的收尾,有時候一廂情願,有時候抱憾,縱然付出了代價,換來的可能會是事與願違,末了湮滅殆盡。

好比他認不出牠是她……

緣盡,下一世,兩方形同陌路。

今年一壑花紅,明年,會再白回來。若無其事地。

 
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gyyrFVpGbdM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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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舞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