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碎萬花筒

跟上一篇有關聯。

雪紛紛地下。

花開之時，他側著身子佇立在冬日晨曦的中央，頭稍微仰起，凝視甫亮的蒼穹，右手則做了個捧的動作，讓一朵雪花終是落在掌心。而他背後，那對潔白的翅膀正在小幅度地翕張，染墨的邊緣隨之碎舞，它們輕輕發抖，抖落了愈來愈多枚細緻小巧的羽毛，過了一會，才揮去猶豫舒展開來，接著，那最白的尖端再一指，直往天際指著，使整個翅膀延伸至了極限，籠住了視野。

浸潤著溫暖日光的漫天飄雪與絨羽，和他本身連同雙翼的輪廓都被初昇的太陽照得熠熠生輝，散發出半透明的、漂亮的光芒，令看的人目不轉睛，甚至屏了息去欣賞。

氛圍沉靜，寒風吹了來，些許的梅在枝頭哆嗦，顫巍巍地脫離了附著點，旋轉墜落，也和這一片繚亂卻也寧謐的白色交融，朦朧成好像觸摸不到的一團光，一團乾淨又空靈到遙遠的地步的光。

翅翼嘗試性地撲了幾下，捲起氣流。他又長長嘆息，扔掉了手裡的雪，轉首，改往這處看來。

他總是笑著，柔和的光暈之內，笑意似乎永遠到不了太淡的眉梢，很牽強，還隱有著極淡的憂傷以及落寞……不同於認知。他就待在原地，姿態優美張揚，他不走近，不飛遠，只是輕聲說了句話，也不怕如此輕盈的話語是否會被風雪掩埋。他說：「嘿，倘若我化鶴而歸，你可識得？」

掃平地面的雪，也掃去印於其上的纖瘦足印，我回到屋內，褪去多披上的外衣後，拈起放在桌案上那一枝原被插在窗邊的梅，看也沒多看，便把它收進了抽屜。

每回夢醒，都是遇到一樣的情況，一樣的梅花、一樣的雪，和一樣的鶴殘留下來的蹤跡。

然而這已是第幾次做這個夢？

算不盡了。印象裡第一次做這樣的夢，大約，是在雪最濃的夜吧。

醒來的時候，探身去望了外頭的積雪。一個晚上而已，落盡的瓊花，卻厚重地能將一切幽香封蓋。支頤悠悠思忖之際，忽然聽見一聲鶴鳴，是只屬於冬天的聲音，那一聲突兀的啼叫劃破了這片白茫茫的世界，然後迅速隱匿，沒有格外特殊之處，可是，已經輕輕割裂了我結冰的心境。

才發現，過了數百年，他的面目模糊在消逝的歲月中。

我遺忘了他的容貌和嗓音，甚至名字亦是許久沒喚出口過了，因此變得陌生。

捂住胸口那如被焰火灼燒般的難受，忍過開始的那陣子冬季少了他打擾的偌大空虛，隨時光緩轉，淘洗舊事，經歷數百年的消磨，我逐漸恢復如初，不看往昔，便努力不覺心痛。

廊下品茗、縱馬踏雪、煮酒淺酌，習慣了獨自。

明白了任何事物在無情之下終將化為虛無。

他的不告而別和從此不再來訪，一如他的出現，毫無徵兆。他不那麼在意，或許未曾在意，所以才能沒有半點音訊。我想，為之苦惱，於事徒勞。

「等我。」

記得他曾這麼說過，語氣誠懇，只是如今，真切的央求成為沒有兌現之戲言，葬於時間的洪流。山間的梅樹老去枯死，又有新生的樹茁長，他始終沒來，而花開過一遍又一遍，再凋零無數，糜爛為泥。

自古多情多憔悴，幸虧當時是回絕，而非守著許諾。

天地荒蕪，白雲蒼狗，浮生若夢。和他的相處，僅僅是乍看漫長之生命中的朝露曇花，即便刻骨銘心過，也可能太容易因斷絕了聯繫而步向淡化。

都過了這麼久……

任何的悲歡離合，仍重要麼？

夢裡，他說他會化鶴歸來，夢醒，即聞鶴鳴。可我沒有追出去一探究竟，或者繼續留意，畢竟無心便毋須印證甚麼，何況是荒謬的事。我只是神色清冷地，對著攤開的文書，提筆書寫，把每一個字的每一筆畫都寫得工整，直到不慎將墨水點到了紙外，我皺眉，擦拭掉污漬，才歇息了。到庭院走走時眼尖地瞥見了躺在窗外雪上零落的梅花、羽毛，我不禁僵住，片刻後抬起手，食指按上疲憊的眼睫。

他白得像光，攜著細綿的溫暖振翅飛來，像雪的鳥羽灑了滿天，也輕柔地圍在身畔。衣袂飄飄，他靈巧地落足並啄在心湖冰面，用一個夢來鑽出裂隙，勤奮地讓裡面的東西一點點融化，傾漏滲出，積了一層堪堪淹過表面。

迫使我要思念他。

擁有鶴的翅膀的他笑著，又說了句話。

在那個夢中，我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樣。

玩轉指間一翦梅，我走在木廊上，另只手提了壺茶又捏了個杯子，汲取著提手傳來的一絲溫度，有那麼點少有的隨興也安穩。四周安靜，慢慢來到常待的地方，面對迢遞的皚皚山景我坐了下來，把梅花擱到了一旁。

虛弱的茶煙裊裊。

我凝看著杯中淡然自若的浮動倒影，半晌後垂眸，啜了口更涼了的茶。

日子照常過著，唯一的改變就是在冬天會多了個夢罷了，我不甚在乎，反正，在很久之前的冬天也是多了個他。都是多，都一樣的。

不必再掛念，因為沒有妄念。當鶴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時，我只是臉上帶著平和的表情，看牠啣來一樣的花，小心翼翼地走了來，而牠纖長的足在雪地雕出簡約的紋印，兩行延伸，在牠背後由模糊至明確地從那處蔓到了我這處。

白雪如絮，綿綿地自高闊的天空落了下來，我起身，踏出第一步。

梅花的味道是隱晦幽然的，而牠頂上的朱色則猶如未破的梅蕊，紅得鮮嫩，紅得美麗。但隨著牠一晃一晃的靠近那顏色卻愈發醒目，如此清楚地映入了我的眼簾，彷彿有些狂放的意思在，並且像是在訴說著個性。

我突然就想到，有一年的冬日，他的雙手覆住我的雙眼，手肘輕輕壓在我的肩膀附近，我在他懷間聽著那聲聲得意又爽朗的得逞大笑，知道他心情挺好。之後他故作神秘，低聲問道：「猜猜我是誰？」

無語片刻，我說，請您別鬧了。

他當然繼續鬧著。微冰的鼻端擦過我的頸項，吐息噴灑在肌膚上，他又蹭了蹭，在我耳邊有些悶悶地不屈不撓：「哎呀，配合點。」

我默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，他嘖了一聲識相地鬆手後，我瞇起眼睛，溫和了語氣淡淡回答反正我猜不到您是誰。

於是他像個孩子，邊胡亂蹦跳，邊踢開雪，明明在笑卻故意裝作氣惱地嚷道：「你怎麼能認不出我呢，怎麼能怎麼能怎麼能！我們認識那麼久了！」多麼理直氣壯的話。

回憶至此，我微微笑了一下。

眼前的鶴還在執拗靜待，透露出靈性的琥珀色眸子繼續注視著我。了然地接過綻放的梅，可不願再揣摩更多的意義，在牠唐突湊近彼此將要碰觸之際，我收回手，迴避了，然後，倒退一步。

細碎的雪落在了臉龐，而那抹淺薄的笑緩緩沉歛於嘴角，變得模稜兩可。我搖搖頭背過身去，單手負後，望著空蕩蕩的走廊溫聲呢喃：我是你的執著？但你……他已不是。無論你是誰，是否是他，又或者是否入了我的夢。

語畢，覺得好像有點瘋狂了，我咬了下唇，閉眼，很快地就恢復平靜。

我不曉得牠是何時飛離的？

一壺茶徹底涼去。

我把東西收拾，走進屋內。

那一年冬天，我沒等牠贈予的梅花完全凋零，便把才剛碰掉了幾枚花瓣的它深深地埋到了樹根旁厚重的雪堆之中。

片片羽毛潛泳於流水似的清澈光線，表面被浸上了微明的晨曦，顯得更加皎潔，而隨鶴翼顫抖地搧動，羽毛起起伏伏著飄搖，好像在一邊划舟，一邊尋覓何處靠岸，卻是遍尋不著。此時寒意充盈，花開作雪，雪凍為花，沐浴梅那極淺的清逸芬芳，他在迎來所有的陽光後，自身也幾乎要成為了光。

交疊的鶴羽、雪、梅再難分辨，我沉默，聽他又歎息，接著回眸一顧，一笑……

驀然雷響傳來，畫面定格後震碎，連帶那些傷悲愁緒也消失無蹤。一枕夢醒，他唯一的話語戛然而止。

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，雪倦懶殘，那兒本就該空無一物，現在僅有塵埃的形狀依稀。

空氣裡瀰漫一層潮濕且壓抑的氣味，讓人能聯想到石階上的青苔，水分充足；萬物甦醒，隱約有雀鳥啁啾，東風吹拂，把這一切都送進了屋子。原來方才是驚蟄。我疊好床被，揉了揉惺忪的眼，想，冬確實已去而春來。

直到小雨終於落下，我打傘出門。

雨水滴在盛過融雪的坑窪，混濁的水面泛起漣漪，一圈一圈。

總留意著腳下，避免踩到泥濘，免得弄髒了鞋。不知不覺，我仍然走在相同的道路上，前去探訪相同的地方。

漫步進山間，我眺望更遠處的山巒被濯得蒼翠，輕輕吟唱起或許沒有名字的小曲調。身畔的煙雨綿綿，落於傘外，沖洗著景緻，沖洗著醒寤後的幾分恍惚，也沖洗著此刻盛綻至了巔峰的梅。

花開如昔，在我與他初遇之處。

小徑陳舊，野草滋生於樹旁，樹上白梅正美。我卻注意到了那一枚鶴羽橫身躺著，在枝葉也擋不到的地方淋了雨，逐漸沉重，進而委頓，無息地趨於沉寂。向來輕盈的羽毛終究冷極，狼狽了，不再張揚，不再飛舞，而它的底下是足跡雜遝，仿佛訴說了慌亂。

我俯身，伸指觸碰那羽毛。

我看見它的尖端、兩側都有怵目的焦痕，那是雨水也滌不去的傷疤。

傳說，妖修得人形後欲蛻變成仙，得經歷過試煉，往往便是雷劫，如果渡不了就會失去形體，重入輪迴。而方才的驚蟄與生生中斷了的夢，以及他趕不及說出的句子……我閉眼，搖搖頭，消弭紛雜的念頭，腦海好像只餘下一個淺淺的疑問：牠，是誰？

可能，是曾反覆打擾著我的靈魂的他吧。

淚水流墜，畢竟無情了不等於冷血，至少他也那麼重要地存在過。並沒有像是要逃避一般把傘丟棄以任雨淋透一身來遮掩事實，我獨自待在傘下，待了好久，側耳細聆雨漫不經心的喧譁轉小，蹲到腿都有些麻木了，才撐著膝蓋緩緩地直起身子，然後用袖口擦去頰上兩道半乾的水痕。

從此，不會再做夢了。

我轉身，呼吸著雨後清新的氣息，垂眸，徐步踏上歸途。

來時孑然，歸時，理應亦然。

覺得要重新講講我眼中的一期一振。

冷卻有禮、對於珍惜的人會溫柔對待並且打從心底去包容、清楚自己對於一件事的底線在哪、雖然會有脆弱的時候，但不過度依賴他人。當然，他有時也是悲觀的，生死皆如朝露甚麼的，所以過分淡看了某些事情；他有時會選擇割捨掉太累人的感情，在受傷後繼續堅強。

大概是這些，我是很討厭那種行為舉止太軟的一期，好像沒鶴丸就活不下去簡直太誇張，一期畢竟也是弟弟們的哥哥啊……所以才寫了這篇。沒有鶴丸，一期還是能自己看懂一些事情，再次習慣最原本的生活。

其實這篇虐是在虐鶴丸，誰叫他要這樣對待一期，最後一期都對鶴丸無情了還又跑回來用類似的模式繼續煩，當然依舊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啦(寫這種設定的人真是該打)

是說一寫完鶴丸就來我家，難不成……他真欠虐麼……

「嘿，倘若我化鶴而歸，你可識得？」寫這文的時候，的確是邊聽著《化鶴歸》邊寫的，不過當時聽的是純歌版，後來看了影片才發現這句和念白太像了，所以還是放上來說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