凋零的幾枚花瓣悄然成灰,玫瑰未能留住馥郁,終止了旋轉。

人偶端坐於書房內的大椅子上,淋著正疾迅遺失亮度的日光燈發呆。

沒有人陪她。

是的,沒有人。

人偶覺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一名戰士的陪伴,昨晚她就講明了,讓他們別又來找她,好好地和各自珍視的夥伴渡過最後一刻降臨前的時光吧。因為他們最重要的人肯定不是她了,即便他們認為是,她也會擺著手笑道配不上,她不過是個早已離去,在外遊玩了很久很久並且鮮少記起要回來的混蛋。

她不再是稱職的大小姐了。

緊鎖的桃木門扉褪色,掛鐘指針都停擺前行,厚實的精裝童話書鍍了塵埃,抽屜裡擺著的那本日記從此不添新字。

翠綠眸子變得空洞而黯淡,焦距喪盡,知覺邁向消弭,人偶捏著愈發僵硬的手指關節,邊嘆息邊闔了雙眼,疲困無比地回憶萬千旅途的模糊片段。

闃靜正式籠罩之際,她說,再見。

還有,對不起。

 

「我愛你們。」

 

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。

揉了會被多妮妲踢過的小腿,古魯瓦爾多神態懶散地倚牆,表情冷漠,他看著大廳中央的兩人與人偶的互動,過了好半晌,才用平靜到了極點的嗓音說道:「行了,都傷感得差不多了,這個時間點我有別的事要做,恕不繼續奉陪。」

古魯瓦爾多說完,果真直了身,朝樓梯的方向走去。多妮妲見狀,不悅地蹙起眉,衝著古魯瓦爾多就是嘲諷:「怎麼,痛到無法忍耐了,必須趕著回房養傷?大小姐剛回來沒多久呢。」

面對多妮妲摻雜了哭腔的不滿,古魯瓦爾多本不打算搭理,卻在觸及被傑多抱著的人偶投來的歉疚目光後,思忖片刻,改變了主意:「無聊。」

「你再說一遍試試!」

「嗯,可以。」聳聳肩,古魯瓦爾多刻意放慢語速,好把每個字唸得清楚,「我覺得無聊。」

曾經那個依賴著他、雀躍地喊他王子的大小姐,不見了。

說甚麼一日王民終身王民,宅邸是他們和她的家,沉默地傾聽件件往事,努力弄懂了細節,給予永不離開的保證,還會為了他們受點輕傷便懊惱甚至氣憤的她,率先背棄。

她不在的這些日子,他依舊浸於癲狂與無所謂之中。

大多時候他秉持了無所謂,畢竟他確實提不起分毫興致參與那些非關緊要的共同事務,更不想浪費唇舌解釋,態度十足地不符合大眾價值觀的積極。但她也講過,唯有他能夠如此行事,僅因他是古魯瓦爾多。

縱情古怪。

卻得獲理解的古魯瓦爾多。

果不其然,當他拾級而上,她終於說話了:「多妮,不要攔著王子。」然後傑多開口附和。

古魯瓦爾多則不禁無聲地笑。

再沒入倏忽濃烈的幽暗。

世界即將迎迓覆滅,昔日和人偶的談話猶存耳畔。

惋惜是徒勞的,緬懷亦然。獨自穿梭在由不甘或哀愁所構築的現實,無可避免地耽溺渾沌,凝睇一絲微弱光線,彷彿重歸與她並肩戰鬥後行至地圖盡頭的情景,然而興奮不復。感到乏味的同時,古魯瓦爾多也享受安寧。

「死跟破壞是有意義的,任何東西都因為有結束才有價值……」

 

多妮妲承認,她是一時激動才去踹古魯瓦爾多的。

誰叫那傢伙看見大小姐回家,連個招呼也不打,掉頭就走,好像他非常忙一樣。

可是踹完她便後悔了。

傑多握拳後緘默,大小姐垂睫未發一語,襯得她過份焦急。

幸好古魯瓦爾多沒有計較地暫且留在大廳,免除了她的忐忑。

多妮妲內心是明白的,若要論起資歷,她比不上大小姐選擇的初位戰士,也就是古魯瓦爾多,論情誼嘛,她絕對輸給傑多一大截。

她何以擁有現在的幸福。

「大小姐,我能問妳問題嗎?」

大理石棋盤地板潔淨,緩步於走廊,踏著倒影,人偶溫柔地頷首。

不知不覺間,熱月末梢的花園景緻竟濡染莫可奈何的鬱悶,呈現衰朽跡象,如同捧著狂歡節餘韻之城鎮,萌芽了荒蕪,在準備弔唁杳寂前的鬧。多妮妲呼吸殘有芬芳的空氣,啟唇,托出終究埋葬不了的疑惑:「為甚麼是我呀……我的意思是,為甚麼在那麼多的戰士中,偏偏指派了我和古魯瓦爾多以及傑多同組?明明我們相識得晚。」

「妳就想問這個?」

「沒錯。」

「唔。」些許詫異後人偶隨即推敲道,「有人碎嘴,說了毫無根據的揣測,還給妳聽到了是麼。」

「……隨便啦總之是我想知道無關別人講了啥。」

纏捲髮尾,繞了一圈又一圈,頻繁地望向旁邊,多妮妲下意識透露不安的舉止全被人偶看在眼底。人偶不直接回答,只是說:「有本繪本挺好的,妳可以去找來看看。」

「咦?哪一本?」楞然駐足,多妮妲略顯好奇地眨著眼睛。

「《妳很特別》,圖書館裡有,就放在進去後自最左側數來的第十六排櫃子。等妳讀完了,我再跟妳慢慢地討論。」

妳會懂的,當妳來見我,我將提醒妳我有多愛妳。

不過這得花點時間,儘管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。

古魯瓦爾多是值得交付信任的支柱,小傑多是縱然我筋疲力竭也要護其周全的存在,而身為女主角的妳,是打從我偶遇妳伊始便蔓長之執著。

 

「不管面對的是甚麼,都不能畏縮啊!想為了夥伴戰鬥是真話,更是一股信念,即使退無可退,我也從未害怕死亡。迷茫過,卻不曾心生恐懼。」食指摁了摁眉間,弗雷特里西爽朗地笑著繼續道:「大小姐,沒辦法逃脫命運的話,便站直了勇敢接受,這就是我的想法了。」

稍微睜圓了眼,人偶咀嚼著弗雷特里西的字句,視線躑躅地轉向利恩,問道:「那你呢,和閃閃一樣嗎?」

「類似吧。」利恩伸手輕輕地拍著人偶的髮頂,道:「教官說得很好,至於我,也有所覺悟了。」

一切注定於薔薇日化作烏有。

訊息唐突地浮現在腦海的那天,大小姐從另個世界趕了回來,並決定待到最後一刻。

受規範束縛,大小姐帶不了誰一起離開。

遑論做出反抗。

興許,不,該說是大家絕對都曉得了──徹底崩毀後,大小姐仍能遊歷四方,判定抹消之範疇只侷限於星幽界與現世,以及尚未或者早就尋覓到完整記憶的戰士們。此為不容推翻的殘酷事實,雖然無人點破。

利恩總認為,可以精采又暢快地多活一遭已經是賺到,起碼這次是死在宅邸,而非躺在狹窄洞穴內,乏力地枕著暴雨的喧囂嚥氣。

足夠了。

也算別樣的不錯的結局了。

「謝謝妳囉,大小姐。」

「沒頭沒腦的忽然道謝個屁。」其實聽懂了利恩所言的弗雷特里西毫無指責之意地罵著,接著仰脖喝乾杯裡的冰啤酒,挪調坐姿,朝陽臺看去。

阿奇波爾多還在抽菸。

落地窗沒有打開,關得極嚴密,陳舊卻偏烈的菸味被阻隔,虛弱地縈繞室外,徘徊著,最終散入須臾風驟的寧和午後。

人偶後來說了,不然我明天再來。

翹著腳,胡亂把玩好一會兒手中的馬口鐵瓶蓋,弗雷特里西像想起甚麼似的,猛地就提高音量喊道:「喂!她讓我們提醒你,別抽太多菸對身體健康不好,聽見了沒,阿奇!」

 

蹉跎後的醒悟珍惜僅印證了光陰的確步履倉促。

夢中舊事歷歷,恍惚昨日。

然而這些總歸會朦朧不堪的。

漆黑帷幕垂掛,枝葉稀疏的樹木淺眠,蟲唧聲細碎如詩歌殘缺,而在山丘頂處,薰風灑脫且煦暖地短嘯,吹得傑多的斗篷翻飛鼓譟。

「流星是跌墜的星星,卻能使願望成真。」

似欲捉住某顆歪斜著滴落的璀璨般,傑多探出隻手,向虛空一抓,理所當然地於攤開手後,發現掌心仍空無一物。他不由得呢喃:「妳講過這句話。那一晚,我們走在返回起點的路上,妳說如果可以,想重新來場漫長的旅行,屆時要緩緩地欣賞沿途的景。對了,我還記得,古魯瓦爾多的回應又是個簡單的嗯字。」

人偶抿了下唇,道:「而你說的是,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。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然後你抱怨,說你很累,肚子快餓扁了,到家後得大吃大喝一頓,隔天睡到自然醒。」

「呃,原來妳沒忘……」

「怎可能會忘。」

聞言,傑多搔了搔臉頰,踩著雜草,旋踵便轉過身來,口吻輕快地道:「嘿嘿,那麼趁現在流星一大堆,我就告訴妳了,我希望妳過得開心,無論往後變得如何,我都是如此希望著的。」

語畢他釋出了微笑。

再無所憑恃,干涉因果的力量幾乎喪失。

已經做不到順利地操縱命運了,本來最開始還盤算著,要在那一刻放手一搏,嘗試挖掘可鑽的漏洞,甚至採取跳躍,企圖以大幅度的倒轉時間去改寫局面,扭曲了既定。

久違的挫折感盈衍胸腔,傑多有些牽強地勾起嘴角,悠悠地想,可以確切掌控的竟唯有祈禱的內容了。

無計可施。

這種感覺簡直糟糕透頂。

「好,我記牢了。」

截斷思緒的是一句承諾。

傑多低頭看向人偶,她正昂首,神色淡然。

忍不住屈膝,蹲至能與她平視的高度,未料人偶卻稍踮足尖,湊近,張開纖瘦雙臂,圈了傑多的頸項,連帶輕擁了那份梗在喉間的難受。

「有件事想跟你們說。」片晌後她認真地說道。

風逐漸歇停,傑多不語,只靜靜地聽。

印象裡那是此生獨一無二的夏夜。

太薄的雲朵繪在天穹一隅,像泡在湖水的紗,柔軟無度,辨不清輪廓。傾瀉的星星閃爍著終將隕歿的光,颯沓亦破敗,人偶閉上眼,吞嚥慨歎,邊潛泳於懷戀與遺憾,邊對傑多訴出醞釀了六年的秘密。

 

再見,對不起,我愛你們。

Unlight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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